中国最危险的职业就是做文人
据一份调查报告显示,各种职业的危险程度里,由高到低依次排列的前三位分别是:飞机试飞员、采矿工人和消防队员。这三种职业,几乎可以说是时刻在与死神舞蹈,须臾之间,往往就是生死之际。
但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究“在时荣身、去时留名;雁过留痕,人过留名”,人生在世特别注重自己的声名和影响。若从这个角度讲,这三个职业的危险系数似乎又略微逊色了。这三个职业最大威胁仅仅在于对于肉体的存活状态,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重名的大背景之下,有一种职业其威胁虽然不在于对肉体、生理意义生命力的摧残,但稍有不慎,当事人在精神生命力方面的创伤,似乎更为巨大和深远。这个领域遭受了创伤的人,几乎是“生不如死、死不瞑目”或者“死不足惜、遗臭万年”的。
让这个职业的人饱受肉体和精神折磨,乃至死后难以安息的,不是试飞员、矿工、消防队员等职业必须面对的自然力;这种折磨或者创伤也不会像刑罚、刺杀一样隆重、激烈,那是一种悄无声息、轻柔无物的力量,可谓是杀人不见血、夺*了无踪。漫长的中国文明史上,不断有这种职业的当事人出现,不断有这种当事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“死亡”,而且一死就是很久。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或者资格受到这种待遇,因为这并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从事的职业。
这种常常濒临在辱身、毁名威胁之中的职业就是文人。中国真正意义上以独立人格形态出现的文人,应该是战国时期的屈原。为什么春秋时期那些光彩熠熠的诸子百家不能称之为文人呢?因为这些人更多地专注或者展现群体思维、世间真理,例如全力推销普世价值的孔丘、以解悟天地至道为己任的李耳、为最底层民众鼓与呼的墨翟、致力于国家和社会管理框架构建的韩非、成就最高战争智慧和沟通艺术的兵家和纵横家人物……他们几乎不展现自我,不表述个人的情绪,没有棱角分明的个性,他们是奠基者、领袖、创始人,但他们的言说、主张更倾向于是某个群体意识的综合或者提炼,任何仅仅属于个人东西都被这种宏阔的力量所掩映不见。
而只有到了屈原的时候,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才开始为自己的情感发声,才逐渐有了反映着自己鲜明个性特征的表现。而当屈原这个中国“第一文人”问世之后,他的后辈子孙便不可避免地跌入了“存亡毁誉,系于唇舌”的命运浪涛中,中国最危险职业的种类也就由这个时候就开设了。
通常情况下,我们把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意见建议或者更激烈的反对,都可以笼统地称之为“骂”。但骂是有着非常微妙但鲜明的区别的,以言语措辞、情绪投入量、肢体语言附加量、伤害程度等指标的程度由轻及重,“骂”大约可以区分为:建议、意见、指责、批评、批判、骂(谩骂、辱骂)、诅咒7个等级。其他的社会职业者,除非苦大仇深、不共戴天,否则仅仅因为他的职业行为,所能接受到的“骂”很难到达诅咒这个曾经,特别是那种被群体而攻之的状态。例如一个农民没有种好地、一个工人活没有干好,人们对他们的职责或者批评,只会存在在技术、勤惰上,不会株连其余。而一个文人倘若被人卷入了唇舌之中,这种“骂”可以涵盖“骂”的所有层次,“骂”的力度和时日也往往令当事人胆战心惊、死而不安。
在这个职业领域“中彩”甚至成为殉葬品的,历史上比比皆是。例如宋体字的发明人秦桧、书法家蔡京,人们常常艳慕其文字而鄙薄其为人。秦桧则更惨,生前被人骂,死后还被铸成铁人,享受旷日持久的诅咒和羞辱。那个擅长写词的文人柳永,时人也多赞颂其文采而诟病其行止。在书法和绘画领域均达到非常高的成就的赵孟,人们可以将他的书法列入楷书四大家的行列,可以揣摩、欣赏、临摹他的字迹,但有人却始终不认可他的人品,因为他是宋朝的皇族后裔,因为他在宋亡之后安然做了顺民。尽管宋朝灭亡他没有丝毫责任,尽管求生是人的本能,尽管他做了一辈子的元朝官员,丝毫没有侵害过百姓。但人们还是没有放过他。
人们为什么喜欢骂文人,是因为人们对文人这个职业的要求不仅仅是学术层面的,而有了更多的其他附加条件。骂要是上升到了谩骂、辱骂、咒骂的程度,往往就与品质、道德等这些非技术因素联系了起来。一个纯技术领域的高级知识分子,他就不会被这些附加的条件指指点点。因为在人们看来,人的智商有高低、能力有大小,一个技术领域的人,其水平、成就自然会存在差异,高明一些自然好,平庸一些也可以宽恕。
所谓爱之愈深,责之愈切,从古以来人们对于文人是有着相当高的道德期望的。有很多人认为过去人们读书是为了做官,其实这就大错特错了。在古代的教育思想里,读书是为了明理,明理是为了做人,做人是为了处世。因为这个教育思想,儒家就曾经构筑出了一个自然人成为一个社会人的基本流程:修、齐、治、平。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深厚的“圣人治世”的情结,所以中国人提倡读圣贤书。能被中国人奉为圣贤书的,是包涵了哲学、伦理、道德等众多思想为一体的,但从来没有一个是讲技术的。而读圣贤书最根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华丽其辞藻,或者习得某项技能,而是以圣贤为楷模,锤炼心性、修行人品,学习做人处世之道。
所以,人们面对一个读书人的时候,起初只是学术层面的考量。修为够深、水平够格,才能称之为文人。因为学术水平被人诟病,这是文人不良遭遇中最轻松的。进入文人这个门槛之后,更严峻甚至冷酷的考验,是来自人格、道德方面的,所有的精神酷刑和存亡毁誉都集中在这里。这个阶段,一个学术上有所成,但人品低劣、修养差劲的文人,人们多半会痛切地发出一声“书都读到哪里去了?”的疑问,然后再伴随各个层级的“骂”。
而人们最痛切、痛恨甚至仇视的文人,是那些为了功名利禄的需求,到处贩卖那些不求甚解的研究成果,到处去宣讲那些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思想,到处去传播那些与自己的行为有着天壤之别的价值。例如当代就曾经有那么一位在国学领域堪称大师级的人物,他一辈子写传统文化、伦理道德、圣贤思想的书很多,他的著作若全部用古代的印刷技术、纸张、装订方式印刷出来,是完完全全的“等身书”。但这个一直给别人将道德伦理、人情世故的人,却曾经有长达十数年不和自己的家人说话。中国文化重伦理,中国人重人情;中国人对读书人的要求,更重视言行一致、知行合一。这一来,人们对他的学术水平、道德修养就产生了质的怀疑:那些精妙的语言若不出于真情,那就是虚伪;那些深刻的思想若不是来自实践,则是完全的诳语。
文化需要研究、传承、创新、传播,这个世界离不开文人。所以做文人是个既危险又光荣的职业,想做文人的人必须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。要做文人,且想提高安全系数,就既要学问精通,更要在做人上狠下功夫,要耐得住寂寞,守得了底线,抵得住诱惑。惟其如此,才能不至于动辄将自己置身唇枪舌剑的丛林之中,以至于万劫难复,骂名悠悠。
倘若对自己的做人还没有足够的信心,那么一个欲成为文人的人,有了点墨水,可以孤芳自赏、自娱自乐,可以沾沾自喜,但不要到处炫耀,更不要四处贩卖以图换取利益。倘若一着不慎,就极有可能被人当做“灰狗蹲在粪堆上”,一句“装什么大尾巴狼”的鄙视之后,接着就是慷慨直率的一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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